提要:如果说潮汕的樟林古港是红头船队启航地,因而成为当时中国的“通洋总汇之地”,那梅州的松口镇就是中国客家人移居海外的原乡,即为出发之处,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的第七个项目。
关键词:番客松口原点出洋
自古山歌松口出,自古番客松口出,此出非彼出。
这松口就是广东省梅州市梅县区下辖的一个镇,地处梅县区东北部,在梅江下游,是个依山傍水的小盆地。现为梅县区第一大镇,总人口约7万多人,面积328.6平方公里,地理位置优越,水陆交通方便,历来是周边乡镇商贸的重要集散地,松口镇在历史上曾是广东内河港第二大港口,在商贸史上有过重要的位置。
兴梅一带的客家人都知道,松口话很软很柔,唱出来的山歌格外好听,因为客家话“松”“从”同音,也便有了“自古山歌松(从)口出”的“一语双关”。笔者读高中时,班里有几位女生是松口的,模样儿记不住了,但声音仍记得,像糯米糍般粘人。打个不恰当的比喻,同是客家话,兴宁话硬,松口人话软,“宁听松口人吵架,也不听兴宁人唱歌”是也。
中国古时有三大移民潮:闯关东,走西口,下南洋。前两者走的是陆路,属于内循环;后者走的是海路,要漂洋过海,走的最远也最凶残。何谓南洋?明清时,中国人称日本岛为东洋,阿拉伯海为西洋,东南亚诸岛则称南洋。下南洋又称过番,以广东、福建沿海的人为主。
梅州是内陆山区,本够不着边,但其母亲河梅江往西南而流,在大埔三河坝与福建来的汀江交汇,形成韩江,经潮汕平原南流入大海。梅州人由此也随同潮汕的出海人流,加入下南洋的行列,几乎家家都有“过番客”。
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,一批印尼华侨归来,他们中有不少人懂英语,梅县人称“番鬼话”。我的英语老师是归侨,他长得又瘦又长,爱躬背,能说一口地道英语。我好奇地问英语为什么叫作“番话”?他开玩笑说:“外国人说话是‘反’过来的。我们说‘你是谁?’他们说‘谁是你?’。”后来学了英语语法,我才知道英语疑问句式是倒装的,与汉语不同。番者,反也。此种解释倒也有趣。
其实,番本为旧时对西方边境各少数民族和外国的称呼。如:番西(四川西部少数民族地区)、番钱(外族钱币)、番王(少数民族的领袖)等,还有外国来的东西,叫番薯、番茄和番瓜等,已成为日常。特别是番客,有两种含义,一是指客居中国的外族人或外国人;二是指客居南洋的中国人。
松口在梅州城的下游。若从梅州城下松口,坐船最为浪漫,任舟顺流而下,你自闲坐船头,看一路风光,听一路山歌,到一开阔处,见一老镇,街立“北岸千座楼”、岸泊“南洋万里船”,便到松口了。明清时,粤赣闽边的人出南洋,首选松口镇。因松口是梅江最大的码头,有船直达汕头,内陆人要下南洋,这条路线是主要的途径,可谓是“自古番客松口出”。
摊开中国地图,若把一道道山脉看作骨骼,那大小河流就是毛细血管。移民都是沿着水道“浪迹天涯”的。特别在内燃机蒸汽机未诞生的“冷动力”时代,水道更是“黄金通道”,水边的墟镇即为商贸集散地,人、财、物在此聚集,又快速流动,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“高速公路”。
松口是块冲积小盆地,土地肥沃,因处闽粤赣三省交汇地,水陆方便,自然而成客家人由闽迁粤的始居地之一。查阅相关资料,唐代便有汉人陆续迁入,到宋末元初,有更多的汉人沿着汀江而下,大量迁入。由于百姓杂居,松口居民姓氏超过120个,成了远近有名的商贸重地和人口聚居地,比其州府嘉应州(即现在的梅州市)还热闹。因而有句“牛人”的话:“自古松口不认(嘉应)州”。但再大的水池也有溢出之时,十七世纪之叶,松口人口爆满,土地减少,穷得连番薯也吃不上的时候,人们又纷纷迁移外地谋生,其中有一股下了南洋,成了番客。
尤其是明末清初后,松口人口爆满后又纷纷迁移外地谋生。
从大视野来看,客家人大批下南洋,除了粮食与土地形成的推力之外,还有一股来自南洋的巨大吸引力。那时候,由欧洲人开启的大航海时代彻底改变了世界的格局。随着殖民地的开发,南洋地区产生了对廉价劳动力的迫切渴求,来自中国的苦力就成为介于自由劳动者和奴隶之间的人群,他们是所谓的契约劳工。
当时,闽粤沿海一些贫困农民一般通过两种方式下南洋谋生:一是自发结伙出海,公推一名“客头”,由其垫付船资伙食,众人到南洋后以劳动所得偿还欠债,立有“公凭”为据。这种“公凭”实质上是押身抵债的集体契约。另一种是农民把自己质押给船户,到海外找到亲友或雇主垫付所欠船资等费用,约定以劳动偿还。
可以想象,那时的松口镇可谓是人头簇拥、熙熙攘攘。沿街店铺吃的用的玩的一应俱全。小客栈大酒店住满了“准番客”。当然,最热闹的还数码头。这里停泊着上百条客船,日日在上演生离死别。下南洋的有做生意的、逃亡的,但大都是卖苦力的。客家人血脉中不安分的基因,驱使着他们南渡“捞金”,明知道前面有葬身大海、流落异乡的危险,也在所不辞,一往无前。
就这样,他们告别父母告别妻儿上路了,走得是那么地坚决、那么地不舍。有的人从此一去不归,杳无音讯;有的侥幸发财归来,成了“黄金客”,在家乡建起一座座漂亮的围屋,随即又带走更多年轻的下一代。
客家客家,客居天下,四海为家。
第一次到访松口古镇,与想象中的大致相同,这里保留了一条南洋风味的老式骑楼,有酒旗有青石街有杂货店,有金柚有糕饼有仙人粄,还有香甜的客家娘酒。那码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,二三十个陡狭的石阶,江面上再不见那烧柴油喷黑烟鸣长笛的“火轮”。倒是码头上立着的两组铜像,勾起对往日“过番”的回忆。
右边一组主题是“送别”:前面一尊是一位戴眼镜、提皮箱的青年男子,正欲踏步登船,目光坚定,义无反顾;后面一尊是送行的妻儿,妻子手牵幼儿,几多不舍,几多迷惘。有山歌《送郎过番》唱道:“二想涯郎心好焦咧,夫妻分手泪滔滔喏,食饭好似吞石子哟,饮茶好似吞剑刀喏。”左边一组主题应为“归来”:朝前一尊是戴着礼帽归来的“番客”,头染霜发,神态忧郁,满面沧桑;后面一个是背负货物上岸的苦力,那种坚毅与执着,是客家人精神的象征。
让人尤为“惊艳”的是松江大酒店,一幢颇为洋气的四层建筑,红柱乳墙,雕花栏杆,除了两块大小不一的“松江大酒店”中文招牌外,中间还不忘夹一块“HOTEL TSUNG KIANG”英文招牌。这酒店建于何时有有些朦胧,如今已改成华侨文史博物馆,若不遇上大门紧闭,尽可高阁临江,抚昔追远。松口各地保存着很多古民居建筑,“古秀阶”、“承德楼”、“百寿楼”等已成为客家建筑文化的活教材。最老的围龙屋“围里”建于宋末元初,现仅存门楼和部分遗址。最大的围龙屋“世德堂”,建于明末,半圆形独特结构加上保存完好,为国内罕见。这里至今尚居住着十几户人家,近百号人,均为世德堂修建者李氏的后裔。清末,孙中山曾以松口为基地,在粤东开展武装起义,如今,孙中山1918年来松口时居住过的“爱春楼”已驰名中外。
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走马观花是决不能认识松口真正价值的。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,下南洋本是一部辛酸的血泪史。在松口的移民广场,树立着一尊移民纪念碑,似乎让人透过茫茫的岁月又看到当年的情景。“番客”还有一个名词叫“猪仔”。这个名称最早出现在《澳门纪略》中,描述的是这些中国劳工在被运出国之前,常常是被成群地关在一起,吃饭的时候,食物都装在一个大盆里,劳工们只能像猪仔一样围盆抢食。从1852年到1858年,汕头运出“猪仔”4万人,有8000人在未开船之前即遭虐死,多被弃尸海滩。因而可以说,松口码头的那组塑像,已有美化之嫌。真实情景如当年流传的一首《南洋吟》所唱:“正月出门到如今,衫裤着烂几下身。一心赚钱归家使,不知惹债又上身。……香港行过七洲洋,风波水浪得人狂。……三百六钱买管笔,画妹人像壁上安。”
显然,不单是中国,整个世界,有移民的地方也有诸多说不完的故事。2004年,为促进散居世界各地华人之间的联系,探讨印度洋岛屿起源的历史与文化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了旨在纪念海外华人的“印度洋之路”项目,先后在世界各地设立了六个移民纪念项目:
1、马达加斯加的多菲内(Fort-Dauphin,2004 年 12 月 8 日)
2、留尼旺的圣保罗(Saint-Paul,2005年 12 月 16 日)
3、莫桑比克 (Le Mozambique, 2007年8月23 日)
4、毛里求斯岛 ( L’?le Maurice,2009年2月1日)
5、科摩罗的马约特(Mayotte,2009年4月27日)
6、印度的本地治里(Pondichery,2010年1月23 日)
这六个地方对于中国人来说皆是陌生的,似乎和我们无关。事实上,为纪念十九、二十世纪离开中国前往印度洋群岛的中国人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启动第七个项目,选择中国梅州作为客家人移居海外的原乡。原者,源也,水从石下流出;乡者,故乡也。原乡,即为出发之处。但梅州这么大,移民纪念碑具体选址在哪里?当时梅州本地有好多地方在争,学界商界官方各有各的理。教科文组织派专家实地考察,最终选择中国的梅州松口(SONGKOU)。
2013年10月13日,中国(梅州)移民纪念广场在松口镇正式落成,这是中国大陆唯一的移民纪念广场,也是“印度洋之路”第七个项目(收尾工程),以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选择松口理由很充分,梅州是全球客家人最大的聚集地和衍播海外的出发地,现有700多万华人华侨分布在世界80多个国家和地区,比在梅州本地的人口还多。而松口镇是千年古镇,是粤东、闽西、赣南等地客家人下南洋的第一站,目前旅居海外华人华侨有18万多人,也比本土的多。换句话说,中国古镇很多,松口则是下南洋的原点或出发地,这是其唯一性、独特性。到梅州不能不到松口。
如今,伫立松口码头,梅江上空无一人,唯有河水浩浩荡荡,千古南流。客家山歌本是唱给大山的,可有一种歌是唱给海洋的:
送涯郎去过番(咧),洋船等到(啰)粤海关;
涯哥想去又想转,去就容易(哟)转时难。
涯哥想去又想转,去就容易(哟)转时难!”。
□王心钢
摘自2019年第2期《潮商潮学》